臭臭被推进了手术室,他小小的身体躺在大大的床上,那么地单薄和可怜。我望着手术室的门。我的生命似乎被抽干了。我向上天默默祈祷:“让我的臭臭不要活着下来,让他死在手术台上吧。”我真的是疯了,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祈祷词吗?但我当时就是那样想的。我知道,臭臭的眼睛将被挖掉。他那个眼睛的地方将是一个黑黑的窟窿。我害怕,我不知道我该怎样面对他的痛苦。他即使做了手术也是要死的,不如在麻醉中安静地没有痛苦地死去。我颤抖着。牙齿不停地打颤,身体不停地抖,止不住地抖。我的爱人拉着我的手,我们坐在手术室外的台阶上,远离人群。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,那是我们惟一能抓住的地方。 手术车推了出来。我却躺到了另一张床上。我很虚弱,从心里的虚弱。我支撑着起来。我必须起来,我是母亲。我看到了他安静的身体,小小的身体。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。我抱起他,他是那么地轻盈,我抱紧他,我怕他飞走。他的左眼蒙着一块大大的纱布。他的麻药还在起着作用。他很安静。那一刻我忽然有个幻觉:是不是他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?我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——不要想啊。 臭臭疯了,他疯狂地拉着他脸上的纱布。他疼啊。麻药劲儿过去了。他挣扎着大叫:“妈妈,难受啊!妈妈啊!难受啊!”爱人用力地抓着他的手,一边喊我:“春儿,快点,帮我抓住他!不要让他把纱布拽掉!”我勉强站了起来,正在这时,臭臭挣扎着向我伸出了手并喊出了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句话:“春儿!妈妈啊——!”那个声音是那样地凄凉和无助,又是那样地震撼! 我终于崩溃了。我长这么大第一次晕倒了。 当我醒来时,臭臭已被打了安定针,昏睡过去了。 在医院的日子是没有记忆的日子,我现在仍然想不起来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现在只记得臭臭左眼睛上那一块白的刺眼的纱布。 我曾尝试过闭上我的左眼,想看看臭臭能看到的世界。当我看到后,我感到很悲哀。真的。 他常常用他那仅存的右眼信赖地看着我,那是一只清澈如泉水般的眼睛。眼睛里流露出的信任让我悲伤。 我是脆弱的。我从来就没敢看我孩子那做完手术的左眼。我怕,我真的很怕。每次带孩子去换药的时候,我总是不敢进去。我躲到了眼科走廊。但我还是能听到臭臭狂喊:“妈妈——妈妈——”的声音。我躲到了电梯里,随电梯上上下下,我用力捂住自己的耳朵,但臭臭的叫声仍能听到。那无奈的喊妈妈的声音飘荡在医院的每一个角落,挥之不去。是的,我逃不掉,永远也逃不掉。每次,我抱着换完药挣扎的没力气了的臭臭,抱起满面泪痕但仍在哽咽的臭臭,抱起向我扑过来让我保护的臭臭的时候,我的心不是用一个“痛”字就能描述的。 我问苍天: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啊? 苍天无语。 在他做完手术后,医生告诉我臭臭还能活半年。我真的以为他能活半年呢,但只有两个月,我的臭臭就走了。 臭臭要走了,我不知道。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他要离开我的征兆。他不吃不喝,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,轻飘得像一片羽毛,他小小的眉头紧紧地皱着。我抱着他,只能紧紧地抱着他。而臭臭也只让我抱着。他不停地在我的怀里扭动,不停地喊:“妈妈,难受。妈妈,难受。”我抱着他,只能紧紧地抱着他。 谁能救救我的孩子啊! 我把臭臭送到了医院。在病房,我爱人去取住院的东西,我抱着我的孩子,抱着即将离开我的孩子,我哭了,没有任何顾及地放声哭了。我任泪水在我的脸上疯狂地流淌。我问臭臭:“为什么,为什么你要离开我!我是你的妈妈,可我为什么却救不了你啊!”是的。悲哀的不是孩子有病,是我做妈妈的救不了孩子,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我,却没有任何办法。在空空的病房里,我无奈的哭声在回荡。上苍有灵啊!如果泪水能唤回我的臭臭,我宁愿让我的泪流成海!如果用我的生命能救回我的孩子,我情愿死一万次!我的孩子,我的臭臭!只有他能听得到我的呼唤。但他已昏迷了。 臭臭走了。永远地走了。真的走了。真的永远地走了!我永远记得那一天:1997年10月9日。我的灵魂被永远地带走了。 但我仍感谢上苍。他走的时候没有像医生预言的那样,他的面貌没怎么变。虽然他的脸有些轻微的变形,但他的右眼没有失明,他临走的时候仍看得见我,他仍能准确地用他的小手紧紧地抓住我的手,他仍知道他的妈妈在他的身边——永远! 我选择了给他火葬。老人告诉我,这样小就夭折的孩子最好埋在路边。我坚决不同意。臭臭在世的时候已饱受折磨,我不能容忍他小小的身体在冰冷的泥土中孤单地睡去,不能想像他的身体受虫蚁的侵害。我怕他冷,怕他寂寞,怕他醒来哭喊着找妈妈。我要他化成轻烟,随风散去。我要他干干净净地来,干干净净地走。 但火葬的时候我没有去,我没敢去。我无法面对我死去的孩子,我怕自己控制不了自己。我的爱人和我的同事去送的臭臭。回来后,我望着我的爱人默默地流泪。我的爱人啊,我坚强的丈夫,在孩子有病的时候他没有哭过,但此刻,他在床上打着滚,用力抓着自己的胸膛,撕扯着衣服,放声大哭。他只是不停地告诉我:“春儿,我疼啊!我心疼啊!”我抱住他的头,他虚弱得像一个婴儿。他喃喃地告诉我:“我看到臭臭被烧的情景了,那一刻,我真的想跳进炉子里去。”我抱着我的爱人,泪水不停地流。我只能告诉他:“你真傻,你怎么能去看呢?”爱人告诉我:“我把臭臭的奶瓶放到了他的身边,还有他的小玩具陪着他。我把他从冷柜里抱出来的时候,他那个样子就像在睡觉,我亲了亲他的脸。我总感觉他马上能睁开眼睛喊爸爸似的。我把他脸上的纱布摘了,我不要他在投胎的时候还带着那块可恨的纱布。”我的泪水滴在了爱人的脸上,我心疼啊,心疼我的爱人。这个坚强的男人!第一次流露出他的脆弱,他对孩子的爱同样是那样地深沉。他一直在支撑着我。在有些时候我可以逃,但他不能。我可以哭,但他不能。我可以去述说,他不能。他只能去面对,只能选择坚强。因为他是男人。在孩子病的时候,我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孩子身上,忽略了对爱人的关心。在以后的日子里他的同事告诉我:“他上班时总是在那里发呆,或者一个人转来转去,像疯了一样。”我的爱人啊,让我心疼的爱人啊,你不说,你什么也不说,你只是默默地独自承受这一切…… 晚上,我和爱人把臭臭所有的玩具、衣服和臭臭用过的东西,照片和我的日记,到十字路口全部烧掉了。 我悄悄地留下了臭臭的一缕胎毛和一张他百天的照片。在那张照片上我有一张幸福的笑脸,快乐地拥抱着我的孩子。这是我留下的与臭臭的惟一的联系,也是我做过母亲的惟一纪念。再有,就是我对臭臭永远的记忆和无尽的思念。 我仍不记得那一夜我和爱人是怎样熬过的了,那一夜我没有记忆。 第二天上午。我把我的睡衣和爱人睡觉时常穿的背心剪了,在胸口那个地方剪的。我小心地把臭臭那少得可怜的骨灰包了起来。我期望在冥冥之中臭臭能感到温暖,感到父母的呵护和体温。但是,去埋藏孩子的时候,爱人仍没让我去,所以至今我仍不知道我心爱的臭臭的坟在哪里。 我的孩子这一次真的走了,我今生今世也看不到他了,再也听不到他清脆的笑,再也听不到他那特有的喊妈妈的声音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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